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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8章 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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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8章 月光

晚上,我撥了通電話給她。

——我有話跟你說。

我和她約好兩人單獨見面。

因為感覺會聊很久,所以我跟她約在星期六打工結束後的時間。她提議約在自宅見面。

我拒絕了。因為她家給我不太好的回憶。

於是,她又提議約在山丘上的那座公園裏。那座過去讓她母親從懸崖墜落的公園。我隨即這麽回答——

——我知道了。

她刻意和我約在那個別有淵源的場所見面,對此,我並非毫無警覺;不過,想要從高臺上眺望景色的好奇心,還是戰勝了我的警戒心。

仔細想想,她對於我突然提出的見面要求,完全沒有抱持疑問。反而還很幹脆地接受了我的提議。

她或許早就預料到這天的到來了吧。

不,不對。

她引頸期盼這天已久了。

想起當初打電話給她時,她的語氣像是在討論約會時間般興奮。因此,我認為這或許是最貼明的說法。

這是個月亮高掛在空中的夜晚。

金黃色的月亮以仿若王者之姿君臨星空,照亮了大地,讓人甚至忘記現在是晚上的事實。

山丘上的公園座落在從月森家徒步爬坡幾分鐘的位置。

當公園外部的鮮綠色柵欄映入眼簾時,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可以說是氣若游絲了。

我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超過深夜十一點。先回到自宅,洗完澡、換完衣服後再出來,理所當然就變成這麽晚的時間了。

在打工結束後,我原本打算直接前往當初約好的地點,也就是這座山丘上的公園,但卻被月森喚住。

她主張,既然是第一次約會,就應該精心打扮一下。

她完全漠視這根本並非一場約會的問題,不過我還是接受了她的提議。從結果來看,這個判斷是正確的。

我需要一段能夠將自己從日常生活中分割出來的時間。

我走向公園前。少數的游樂設施、樹木與土地。這是一座到處都能看到的小公園。唯一能算得上是特征的,大概只有矗立在懸崖附近的那座木造的白色鐘塔吧。

我閉上雙眼深呼吸,清澄的空氣充滿了我的肺部。緩緩吐出一口氣,並確認左胸口袋裏頭的東西後,我朝公園內部走去。

「——我都等到快睡著了呢。」

我定睛朝聲音傳來的上方望去。

「不過,你都已經來這裏赴約了,我要是再抱怨什麽,說不定會遭到天譴。」

待雙眼捕捉到月森的身影後,我一瞬間忘記了呼吸。漆成紅色的立體攀爬架上,坐著純白的月森。

「一身黑的打扮,感覺也很符合你的作風呢。」

如果除去外套中的白色襯衫不算,我的確穿得一身黑。

月森一副很有趣似地輕笑了起來。

「不過,我有預感你一定會穿成這樣,所以我才會選擇一身白的打扮。」

白色連身裙加上白色高跟鞋,肩膀上披著半透明的白色披肩,頭上還戴著白色的發飾。

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仿佛是純白的月森背著月亮般的景象。

「我們趕快開始約會吧。」

月森以手肘撐起上半身,翹起腳,微微偏過梳理整齊的圓圓腦袋。一撮柔亮的黑發滑落在她的唇邊。

仿佛幻想般的光景。面對這個仿佛讓人置身於夢中的情況,我連忙甩了甩頭。

「……在你向我提出交往要求的隔天,你曾經說過,為了彼此著想,我們必須更深入了解對方,是嗎?」

「是的。」月森點點頭。

「要做出結論的話,等到這之後也不遲。你是這麽說的吧?」

「是的。」月森瞇起雙眼。

「要談約會還早得很呢。很遺憾的,我現在仍然不太了解你。」

「你到底想了解我哪一點呢?」

你的一切——我很想這麽回答。但從月森自信滿滿的微笑看來,答案似乎只有一個。

「是你殺的吧?」

隨後,月森從數公尺高的立體攀爬臺上方,朝向深藍色的夜空——飛了起來。

她肩上的披肩仿佛天鵝的翅膀般向左右伸展開來。而月森則像從翅膀上脫落的一根羽毛,緩緩地降落到地上。

「你接下來究竟打算開始做什麽呢?」

「這個嘛,硬要說的話——」

我做出思考的模樣,並用一如往常的撲克驗答道:

「——我打算解開名為月森葉子的謎題。」

在我視線的前方,月森如往常一般,臉上帶著若無其事的笑容。

「哦?這似乎比約會更令人感興趣呢。」

這樣的月森葉子恰到好處。對我而言是個再完美不過的對手。

我一度做出「月森葉子並沒有殺害任何人」的結論。

因為我確信她不是會犯下殺人罪行的愚蠢人物。

然而,在某個具有優秀洞察力的男人出現後,情況卻完全不同了。虎南接二連三提出的疑點和矛盾之處,隨即推翻了我所導出的結論。

持有殺人配方的我,極為了解月森葉子的我,會再次開始懷疑她,或許可以說是必然的結果吧。

為何我過去會判斷她是完全清白的呢?

實際上,當初確實有不少情報,足以讓我判斷月森的母親就是殺人兇手。舉例來說,殺人配方便是由她所撰寫的。然而我發現,這些內容並不足以證明月森本人的清白。

最大的原因在於我。

我現在才察覺到,當初自己的心中或許存在著「如果月森沒有殺害任何人就好了」的強烈想法。好不容易才發現月森葉子這個讓自己深感興趣的對象,因為不想失去她,所以我便以「她是清白的」這個論點為前提,而展開一連串的妄想吧。

也就是說,我發自內心的願望,讓她成為一個清白的存在。

坐在護欄上的我,看著前方坐在水藍色秋千上的月森葉子。

我淡淡陳述起自己懷疑她的理由。

餐飲學校在絕妙時機打來的電話。月森設成震動模式的手機。回到自宅時,她最先采取的行動不是尋找母親,而是跑去拿毛巾的不自然之處。遺書並非用手寫方式,而是以電腦打字來完成。以及月森刻意讓我成為第一個發現遺書的人物等等。

而月森也只是靜靜地聽著我的說明,並沒有待別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反應。

在聽完我的說明之後,月森露出一副似乎在沈思的表情,眼神游移在夜空中。隨後,一語命中地問道:「這些該不會是你從虎南先生那裏聽來的吧?」

我點頭。如同她的判斷,我的說明大部分都是在和虎南的對話中所出現過的內容。

「不過,這些都是我能夠接受的內容。你就當作是我個人的意見也無妨。」

月森臉上浮現吃驚的神情。

「原來你們倆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討論這些呀。」

月森瞪著我,微微撅起雙唇。

「好過分啊,竟然兩個人聯合起來懷疑我。」

「不。」我搖搖頭。

「這已經跟虎南先生沒關系了,懷疑你的人只有我而已。」

「哦~」月森表現出有些佩服的反應。

「你竟然能夠讓看起來絕對不會輕言放棄的虎南先生停止懷疑我。你究竟是對他施了什麽魔法呢?」

我避開「戀愛配方」不談,以「都是你給的提示的功勞」含糊帶過。

「如果想要了解對方的想法,只要思考『如果換成自己的話會怎麽做?』就好了。」

實際上,如果沒有她的這句話,我現在恐怕還無法從名為虎南的迷宮中脫困吧。

「我有給過你什麽提示嗎?」

月森露出微笑,帶著幾分慈愛的眼神,讓她仿佛像個為弟弟的成就感到開心般的姐姐。

所以,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原來的確是月森給了我提示嗎?

既然她能夠看穿我剛才的一番話全都來自於虎南的判斷,那麽,她理所當然會知道我和虎南正在懷疑自己。

倘若以此為前提來回顧之前的事,那晚的她,可說是一名衛於心計的女演員。

公然和我鬧脾氣的行為,很不像月森本人的作風;而忽然將話題轉移至虎南身上,的確也有些不自然。

雖然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不過,我似乎再次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我也只能承認,月森的演技顯然比我高出許多。

「嗯?」面對沈默不語的我,月森帶著微笑微微偏過頭。

從頭到尾,笑容都未曾自月森的臉上消失。即使被說成「殺人兇手」也一樣。

微笑仿佛就是月森仙人的商標似的。在眾人的心目中,月森葉子應該是個臉上總是掛著溫柔微笑,有如聖母般的存在吧。

然而,我想看見的並不是這樣眾所皆知的月森葉子。這個瞬間,我在腦中不斷盤算著該如何做,才能讓這個微笑凍結住。

我的手指很自然地伸向左胸的口袋。

「……對了,我有一樣東西想交給你。」

果然只能祭出「這個」了吧?我輕輕將手伸進外套的口袋中。

將手抽出來之後,我的掌心裏握著折成四等分大小的紙片。「是什麽東西呢?」月森這麽問道,從秋千上起身後,伸出手接過這張紙片。

我觀察著月森攤開紙片閱讀內容的模樣。

低著頭的月森輕聲說道:

「……如果是你送的禮物,不管是什麽,我都會很開心;不過,這個禮物的品味似乎不是很好呢。」

「沒辦法,因為這根本不是什麽禮物,我只是將你遺失的東西物歸原主罷了。」

我的視線未曾從月森身上栘開。

「這是你的對吧?」

我屏住呼吸,連眼睛都不眨地凝視月森。如果說我是為了見證這一瞬間,而努力守護著「這個」直到現在,或許也不為過。我絕對不能放過她此時表現出來的任何反應。

月森擡起頭來,露出彎月般的笑容。

「是的。」

她坦率到一種令人訝異的地步。

「那麽——我們就來聊聊關於這份『殺人配方』的一切吧。」

這是我使盡渾身解數從虎南手下守護到現在的,用來應付月森的王牌。

隨後,月森輕笑了起來。

「果然如此呢,你不可能會將這種『好東西』棄於不顧嘛。」

乍看之下,眼前這個月森葉子和平常的她並無兩樣。

「說實話,其實我不太想談論這件事;但如果這是你的要求,不好奸響應也不行呢。不過,作為交換條件,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她究竟有沒有發現自己身上所出現的小小變化呢?

「——請你不要討厭我喔。」

如此懇求的月森,臉上雖然帶著笑容,眼底卻沒有笑意。

眼前的月森葉子帶著不為眾人所知的表情,我有種更貼近她一步的感覺。然而,我不可能滿足於這種程度的結果。

我想要看到月森葉子更多不為人知的樣子。

不需要焦急。直到天亮為止,還有很漫長的一段時間。

「……你知道的吧?」

「知道什麽?」

「我持有殺人配方的事情。」

我有稍微感覺到。我和月森以前明明是交情僅止於互相打招呼的同學,她卻突然對我提出交往的要求。而且還是在我撿到殺人配方不久後的事情。

不過,完全相信則是現在的事。月森平淡的反應,正代表著現在的狀況並不會讓她感到太意外吧。

月森有些猶豫似地眨了眨眼。

「我有察覺到。」

最後,她終於平靜地點了點頭。

「在我遺失配方的隔天早上,你記得教室裏發生的事情嗎?」

被她這麽一說,我開始搜尋記憶深處的片段。

「那天早上,你主動對我說話呢。因為這實在是很罕見的事情,在我思考原委之後,馬上就得到答案了。」

「……原來是我自掘墳墓啊。」

我忍不住掩面。

沒想到竟然是我自己讓事情曝了光,真是愚蠢至極。那天早上,我按捺不住自身的好奇心而主動向月森攀談。然而,就我和月森當時的關系來看,的確算不上是自然的行動。

我像是要驅逐腦中邪念般用力甩了甩頭,深呼吸一次後,盡可能冷靜地繼續往下說:

「……那是我剛撿到殺人配方的事情。」

我以仿佛想要埋葬過錯般的態度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我認為配方是你撰寫的,完全沒考慮到持有人跟作者可能不是同一人物的情況。不過,跟當初比起來,『配方』這個不常聽到的詞匯,現在給我一種不協調的感覺。一般來說,這應該是『殺人計劃』才對吧?」

被月光所籠罩的公園中,只有我的聲音清澈地回響著。

「不過,在得知你母親是餐飲學校的講師後,我馬上察覺到,一般人不太熟悉的『配方』一詞,對於你母親來說,應該是耳熱能詳的詞匯才對——配方的作者肯定是你母親。配方上的筆跡,和我在你家所取得的母親親筆寫的便條紙相同。」

「你真的是個不會辜負我的期待的人呢。」

月森只說了這句話便沈默下來。雖是一句意味深長的發一言,但並不帶有否定的意思。

「然後,讓我在意的是,母親所撰寫的配方為何會在你的手上……」

為了一窺她的表情,我稍微將上半身往前傾。

「那是在我上高中不久後所發生的事情。會發現我母親所撰寫的這份配方,真的是一場偶然——」

月森露出平靜的沈思表情。

「——我看過內容之後,馬上就知道母親是為了殺害誰,才會撰寫出這份配方。」

「是你的父親吧?」

「嗯。順帶一提,殺人配方不只這份,還有其他幾張。搞不好還有更多,只是我沒發現而

已。」

「……這就令人吃驚了。」

我甚至有種想要一睹剩下的配方的念頭。

「我想,到最後我母親應該都不知道我發現配方的事情。因為我一直瞞著她。」

「你在想什麽?取得配方後,你有何打算?」

「這個嘛……」

月森呆然眺望著夜空,以指尖挽起耳際的發絲。她或許是在思考該如何表達吧。

「……第一次看到配方時,我很驚訝母親竟然會有這麽『不堪入目』的一面。」

我忍不住盯著她看。

「我母親在家裏時是個典型的女強人,言行舉止總是完美無缺。」

「……從她在你父親的喪禮上給人的印象來看,完全讓人無法想象呢。」

我想起月森母親依靠在穿著喪服的月森身上痛哭失聲的樣子。月森的說法打碎了我腦海中那個脆弱的母親形象,讓我陷入困惑之中。

「雖然我不知道你怎麽想象我的母親,不過,你可別忘了她是誰的母親喔。」

隨後,月森露出仿佛會刊登在時裝雜志封面那樣的笑容。

「她可是我的母親呢。」

有其女必有其母嗎?不,正確來說,應該是有那樣的母親,才會有這樣的女兒。這麽思考的同時,我腦中的形象切換進行得出乎意料地順利。那麽,不只是月森的母親,她的父親應該也是這樣的存在。

「我的母親在餐飲學校擔任講師。她任職的地方,是這一帶規模最大的餐飲學校。她每天都在眾多的學生面前講課,有時還會在當地的料理節目中出現,應該也出版過不少本食譜。在這附近的餐飲相關人士之中,她以『美女料理研究家』這樣的頭銜而小有名氣呢。」

和我以往所想象的渾然不同的母親形象清楚地浮現出來。

「我連想都沒想過,這樣的母親,竟然會寫出這種貧瘠的東西呢。」

月森有些無奈地聳聳肩。

「『貧瘠』啊。」

我反芻著月森所說的這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形容詞。

「你也這麽認為吧?在看過內容之後,我甚至懷疑母親是否真的有心要殺人。這完全算不上一個計劃。現在想想,我母親或許也是因為有感於內容的粗略,所以才會選擇『配方』這樣的標題,而不是『計劃』。」

「噢,原來如此。」

我深表同意。

「的確,這個殺人計劃的內容稚拙得會讓人以為尚未完成呢。要是反覆嘗試幾十遍之後,能有一次成功,就算得上是極其幸運了。」

「嗯。」原本表示同感的月森,在聽到我的下一句話之後,卻皺起眉頭,露出一臉「什麽意思?」的表情。

「不過,我反而覺得這種稚拙的內容,正是這個配方最強大的地方。」

對於這個稚拙的內容,我和月森各持見解。這是我打從一開始的想法。

「有誰能夠想象到,這世上竟然存在著這種靠運氣進行的殺人計劃?」

月森無語,她不叫能反駁。就在剛剛,她才表示過「我連想都沒想過」這樣的看法。

「假設計劃真的僥幸成功,看在他人眼裏,也只會是一場『不幸』的意外而已吧?」

「很有趣的想法呢。原來也可以這樣思考啊。」

月森以十分佩服的語氣表示同意。於是,我繼續往下說:

「我知道一個就像是能夠證明這番推論的例子——」

「——是我父親的車禍意外吧?」

在我說出答案前,月森早一步如此回答。

「……你承認了?」

對她出乎意料之外的反應,我有些吃驚。

「不用我承認,只要是曾經看過這份配方的人,會這樣懷疑也不足為奇呀。」

月森以指尖夾著報告用紙,在自己的臉頰旁晃了幾下。

我從方才便一直從月森身上厭受到的不協調感,此刻似乎有了答案。

「在發現配方之前,我一直不曉得原來母親也有這麽直接的感情表現呢。動機可能是出自於嫉妒?大概是我父親有外遇吧。他們明明是互相喜歡而一起走過來的兩個人啊。母親可能是無法原諒父親另結新歡吧?這樣一想,女性這種生物的嫉妒心,恐怕遠比男性要來得深呢。你也要多小心喔!」

仿佛置身事外的態度。這是母親的事情,家人的事情,然而她極其平淡的語氣,給人一種仿佛是在談論鄰居八卦的距離感。

我更加確信了。

「我果然還是認為是你殺害了自己的雙親呢。」

對於平靜道出這個結論的我,月森露出有些無奈的笑容。

「可是我明明沒有動機呀?」

她面帶微笑地偏過頭。

「我並非不在意動機,我個人也對此相當有興趣。只是,如果翠就是否有能力實行這點來看——在我看來,你做得到。」

一瞬間,月森的雙眼彎成弦月的形狀。

「你已經承認父親的車禍以外跟殺人配方的內容極為相近了吧?基於這點,假設這並非一場不幸的意外,而是藉由他人之手刻意引起的事故,那麽,對於配方的內容不知情的人,恐怕無法執行吧?」

月森以手托腮,像定在打量我似地緩緩上下移動視線。

「換句話說,如果是知道配方內容的人,應該就能夠執行了不是?」

我閉上雙眼,靜靜地呼吸了一次。

「就我所知,在你父親意外身亡之前便掌握了配方內容的人,一共有三名。身為配方撰寫人的你的母親、偶然撿到配方的我,以及——」

我伸手指向月森手上的報告用紙。

「——那份配方的失主——月森葉子,就是你。」

月森沒有說話。

「我相信,無論是內容多麽貧瘠、稚拙的計劃,如果是你,就有可能順利執行。」

除了眨眼以外,維持著沈默,一動也不動的月森,到最後終於開了口:

「……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嗎?」

「如果我能夠這麽輕松就掌握到你的心情,也不會老是被你耍得團團轉了。」

「我現在覺得很感動呢。雖然你一定會像往常一樣,冷冷地告訴我『這是你的錯覺』,不過看到你這麽理解我,讓我有種被深愛著的感覺呢。」

「這是你的錯覺。」

我不負期待地冷冷回答她。

真讓人難以理解。即使被說成殺人兇手,她也不會有生氣或慌張的反應。只是像平常那樣微笑著。看到她如此坦然的言行舉止,甚至會讓人開始認為她是否真的沒有做出虧心事。

這般從容的態度,或許是來自月森壓倒性的自信吧?無論被人以多麽惡劣的一百語攻擊,她還是打算回避所有的責難嗎?

這樣或許還不夠,我必須更深入她的內心。如果沒有從內部擊破她的外殼,恐怕無以窺見月森葉子無人知曉的一面吧。

「……我從剛剛便一直有種異樣的感覺。」

我在這樣的開場白之後繼續說道:

「你看待雙親的態度,未免也過於客觀了吧?你說話的語氣,仿佛是在談論和自己無關的人物般冷靜。」

月森微微露出狐疑的表情。

「是這樣嗎?十七歲應該已經不是會和父母撒嬌的年紀了吧?不管是哪個家庭,像我這種年紀的孩子和父母之間,應該都會有這樣的距離感呀?」

我隨即以強硬的語氣否定。

「不,不對。」

月森沈默下來,挑起眉毛註視著我。

「這不是很奇怪嗎?自己的母親計劃著要殺害父親呢。一般情況下,身為家中的一分子,應該都會試圖想要阻止母親吧?」

一瞬間,月森睜大了雙眼。

「我剛才問你『取得配方後,你有何打算』,原本是希望能從你口中聽到『我會設法說服母親』之類的答案。然而,你的回答卻是對於配方的內容感想——」

月森看似欲言又止地輕敵雙唇。

「——你曾經想過要阻止自己的母親嗎?」

在這一瞬間,月森無言以對的表情,正是遠勝過任何雄辯的答案。

她緊抱住自己纖細的身子。

「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方是……雖然你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不過,我並不會特別覺得你和家人之間的感情不好。」

回想起來,看著月森直到目前為止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反應,我不認為她會對家人這種親密存在的消失感到漠不關心。失去雙親之後,她時常給人一種脆弱的感覺。不管怎麽說,看起來都不像是一心期盼家人離她而去的樣子。

「你對自己的家人沒有興趣吧?」

所以,我做出了這樣的結論。

換做是我的話,如果必須討論自己沒有興趣的對象,那麽,在說話時,我自然也會在自己和對象之間設下一道距離。

「……嗯,比起『沒興趣』,或許說我們家的人『沒必要對彼此產生興趣』比較正確。」

月森輕輕說道:

「我並不討厭自己的雙親,真的。只是,我們家一向奉行個人主義。無論其他人想要做些什麽,都不予以千涉,是我家默認的家規。實際上,也因為遵守這個規定,所以我們才能打造出一個圓滿的家庭。」

月森微微瞇著雙眼說道。露出仿佛想起懷舊美食的好味道那般的表情。

「從小時候,我就是不需依賴父母,能夠自立自強的一個孩子。至於我母親,她就算不依靠我父親,應該也能夠一個人生存下去吧。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除了盡到負責家中開銷支出的義務以外,也不會特別對家裏的事情表達什麽意見。小時候,父親給我的印象,就只是個會拿錢到家裏來的親切叔叔呢。」

月森的笑容有些自嘲似地扭曲。

「的確,就像你所說的,我並末想過要阻止母親。」

月森露出無力的笑容,垂下眼簾。

「我認為母親也有屬於自己的想法和生存方式,所以我並沒有抗拒殺人配方的存在。不過,如你所一言,身為女兒的我,原本應該做出阻止母親的選擇才對。」

她緊握雙手,白晰的手指掐入自己的掌心。

「如果我是在不同的家庭環境中長大,應該就能擁有不同於現在的未來了吧。」

「可是——一月森擡起頭來,以不帶抑揚頓挫的聲音繼續說道:

「——自從我懂事以來,便一直這樣生存到現在了。」

月森散發出一種令人心醉的澄凈之美。她莊嚴而清新的模樣,讓人感覺不到半點後悔之意。

這一刻,我認為她是個十分堅強的人。

同時,卻也是孤獨無比的人。

這個瞬間的她,仿佛遠離塵囂的海市蜃樓般美麗而脆弱,不禁讓我胸口傳來一陣悸動。

「你不會感到寂寞嗎?」

我如此問道後,月森隨即搖了搖頭,緩緩地說道:「完全不會。」

不依賴任何人的人生,同時也意味著孤獨的人生。然而,本人卻說她並不寂寞。

「現在也是嗎?」

我再次向她提出已經被否定過一次的問題。

「雙親身亡後的現在,你仍然不感到寂寞嗎?」

在我看來,這是個寂寞的生存方式。或許是我的錯覺吧。但是,不發一語地佇立在原地的月森,雙眼看起來十分寂寞。

隨後,她露出有點困擾的笑容,將視線栘向空中。她凝視著夜空的雙眸中倒映著月,看起來似乎散發著金黃色的光芒。

月森將視線回到我身上時,以十分肯定的語氣說道:

「我並不寂寞——」

這不是她平常用來調侃我的那種態度。

「——因為現在的我還有你啊。」

我知道這個回答是認真的。

因為月森的雙眼和嘴角都沒有流露出一絲笑意。

這是值得紀念的一瞬間。我終於成功地將她的笑容凍結住了。

鐘塔上所顯示的時間也已接近午夜零時。

她並沒有非殺死雙親不可的強烈動機,至少我沒有發現。

再加上「月森葉子不是會殺人的愚蠢人物」這點,在我心中早就是無法動搖的事實了。

然而,盡管這樣,失去雙親的結果還是確實存在著。

我輕輕開口:

「……該怎麽表現這種感覺呢?」

什麽樣的詞匯才顯得貼切呢?

我從護欄上起身。無法繼續坐在原地的我,丟下月森一人,獨自在公園中走了起來。

我一邊整理著思緒,一邊像是要確認地面的觸感似地,緩慢踏出每一個步伐。我的腳步很自然地朝能夠鳥瞰整個街景的懸崖前進。

最後,我抵達了公園與懸崖之間的邊界上。

邊界上設有以比腰部稍微高一些,生銹十分嚴重的綠色柵欄。我傾斜身子向下探。只要一個不註意,很容易就會從這個陡坡上滾下去。

我將交叉的雙手和自己的下巴靠在柵欄上,於是,圍繞著整座公園的柵欄微微被我的重量壓彎。我將視線栘到街景上。

帶著無數光點的街道在視線的前方展開。雖然這不是價值百萬美元的結晶,不過,畢竟是自己所居住的城市,所以更讓人感觸良多。

在這個小小的城市中,發生著各式各樣的事件。今天晚上,那個男人應該也駕駛著紅色跑車在街上奔馳吧。巧克力中毒的她還醒著嗎?像倭狨般的那個嬌小女孩必定已經沈入夢鄉了。

我所認識的那些臉龐,仿佛變成了幻燈片一般,一一從腦中閃過。

「很棒吧?我一直想讓你看看呢。」

在幻燈片的最後一幕鮮明浮現出來的人物,正是站在我身旁,瞇著雙眼眺望街景的她。

冷風輕撫過她的長發。她看似有些冷地縮起身子。

眼前的情景喚醒我腦中那個穿著制服,被雨淋濕而顯得十分寒冷的月森葉子。

我不會忘記。那晚,我開口問她「人為何要殺害其他人呢?」的事情.當然,我也沒有忘記她當初給我的答案。

當我回想起她的答案時,下一瞬間,我忍不住笑得身子微微發顫。

「……我終於知道答案了。我明白你殺害雙親的動機了。」

聽到這句話,站在身邊的她平靜地回以一句簡短的「這樣啊」。

我以眼角餘光瞄向月森,發現她也正緩緩將視線栘向我。她同樣透過眼角餘光看著我。

「因為處於想殺人的心情之中吧。」

「好棒的答案啊。」在我笑著說之後,月森露出仿佛得到糖果的小女孩般天真的笑容。

那一晚,如月森所說,如果有人「選擇了讓人無法理解的行為」,那麽,也只能用「因為當下處於那種心情之中」來詮釋了。

我會笑出來,是因為這個答案未免太敷衍了。誰會相信這樣的答案呢?

能夠理解這種答案的人,只有我——以及月森葉子。

隨後,月森突然向我靠近。

「……如果你說的都是正確的,那我就成了一個超級過分的女孩子了呢。」

仿佛喘息聲一般的低語在耳畔回蕩。

「在殺害雙親、欺騙社會、欺騙你之後,還像這樣若無其事地活著。」

此時,她原本披掛在肩上的半透明披肩輕輕飄到地上。

「不過,這個世界中就是有能夠不被規則束縛而生存下去的極少數存在呢。不會被任何人束縛,自由到毫無道理可言的存在——」

我吃了一驚。柵欄被重重扭了一下,朝向懸崖的方向。月森以仿佛背越式跳高般的動作,輕巧地坐在柵欄上。

「——野野宮同學,就由你來決定吧。如果你沒有予以制裁的話,名為月森葉子這個惡劣的女孩,此後也會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喔!」

坐在柵欄上的她,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角度將上半身往懸崖的方向後仰。一頭長發筆直地垂落在深不見底的黑暗當中。支撐著月森整個人的,是那和細瘦的身體相符的兩只纖細手臂。呈現在我眼前的,是從裸露在外的雪白頸子所構成的優美弧線。

「如果你判斷這樣的我沒有繼續活下去的價值——該怎麽做,應該很簡單吧?」

只要輕輕地就好。如果以指尖朝她的胸口一推,她就會簡單地滾落王懸崖下方了吧。

「……你是認真的嗎?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嗎?」

我開始懷疑她是不是腦袋不正常了。

「你覺得呢?我可是認真的吶。會喜歡上像你這樣個性別扭的人,或許我真的有點不正常也說不定呢。」

她仿佛是在享受月光浴一般,以平靜的表情緩緩閉上雙眼。

「我啊,從以前就已經決定要將自己的一切獻給『真命天子』呢。只有這點,我能夠胸有成竹地說出來。」

她所謂的「一切」之中,也包含了自己的性命吧。

「……我完全無法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對你來說,真命天子到底是什麽?」

她以簡短而肯定的一句話如此回答:

「我的白馬王子。」

語畢,月森臉上流露出極為幸福的神情。看著她不帶一絲恐懼的臉龐,我知道她很認真。

瞬間,從虎南那裏聽到的月森母親的遺容,在我腦裏一閃而過。無意間開始想象的我,忍不住一陣顫抖。

被無數盛開的淡紫色的杜鵑花簇擁著,散發出世上獨一無二的美感的月森葉子的屍體——我看到了這樣的幻象。

我本能地咽下口水,感覺自己的身體深處逐漸發熱。當我回過神來時。我的指尖已經伸向她的胸口。

指腹緩緩地接觸到月森隆起的胸前。月森小小地吐出一口氣.穿著白色高跟鞋的腳尖僵硬地伸直。

令人幾乎要血液沸騰的興奮感,這是何等甜美的誘惑啊。我的一根手指,不帶半點感情的一根手指,竟然擁有掌握月森葉子生死的權利。

她一身純凈的白色裝束,在我看來,現在仿佛就像是死者身上的白衣。

畢竟是月森所做出來的行為,相關準備一定也很周全。她所描繪出來的劇本,或許是「失去雙親的可憐少女,為追隨父母而去,最後選擇自殺」這樣吧。

也就是說,即便我將她推下懸崖,讓她因此身亡,我也無須受到任何人的制裁。

她說我是她的白馬王子。如果真如她所言,那麽,將被囚禁在城堡中的公主救出來,應該就是我的職責所在了吧。

……月森,抱歉,我要讓你失望了。很遺憾的,我並不是什麽白馬王子,只是一名村人A。

這才是最符合我本性的角色。

心跳聲從內側強烈地拍打著我,急促的呼吸催促我將其解放。我在深呼吸一次後,奮力咬緊牙關,緩緩地將手伸向身穿白色裝束的她——

——隨後,以手臂環抱住她纖細的身子,使盡力氣將她拉回來。

因為施力過大,抱住月森的我整個人背朝下跌在地面。當我還在跟背部的痛覺戰鬥時,月森先行起了身,跨坐在我的身上。

「……別忘啰。」

她將一只手擱在雙峰之間的深溝上,開口說道:

「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

既然你撿回這只小狗,你就要負起責任好好養它——我想起很久之前母親曾對我說過的這句話,頓時感到十分沈重。我是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善良啊?

「……你是在試探我嗎?」

「別擔心,我有自信不會讓你為了救我而感到後悔。」

月森在胸前緊握起雙拳。看著眼前這個可愛到讓人忍不住恨得牙癢癢的微笑,我確信她絕對已經事先預料到這樣的結果。

我用鼻子哼了一聲後回答:

「我早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後悔了——」

——後悔自己和你相遇一事。

「不好意思,你可以移動一下嗎?」

月森玲瓏的臀部就這樣大方地坐上我的下腹部附近。總之,我想先處理這個騎在別人身上的無禮丫頭才行。

然而,月森似乎沒有起身的打算。她岔開雙腿,以雙手捧住我的臉頰,從正上方凝視著我並開始說道:

「怎麽辦?你打算怎麽做?要把配方跟我們方才的對話告訴警方嗎?」

每當她嬌艷的雙唇改變一次形狀,我的瀏海便被一股若有似無的氣息吹撫著,有種搔癢的感覺。

「如果你打算這麽做,我也不會阻止的喔。」

她似乎不是在挑釁。臉上雖然露出和以往相同的柔和表情,語氣卻帶著認真。

「你還真是明理吶。」

我從下方瞪視著她。

「是因為你相信自己也能夠騙過警方?還是認定我不會做出這種行為?」

「兩者都不是。」月森的瀏海輕輕向左右搖晃。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清白呢。」

她的表情十分平穩。

「比方說——現在發生了一起不管怎麽看都是他殺的案件,但實際上,這純粹是由多個偶然所交織而成的一場不幸的意外。這樣的說法,你會相信嗎?」

從上方垂下的發絲在夜風的吹撫下,輕輕掠過我的鼻尖。

「……誰會相信這種事啊?」

因為月森的態度實在過於平靜,讓我猶豫了一下才做出回答。

「對吧?我知道現在再說什麽都沒有用了,所以才打算交給你來決定啊。」

一瞬間,月森的臉上出現仿佛羽毛在空中飛舞般的溫柔微笑。

「不過,對我來說,真相只有一個。如果你願意記住這點,我會很開心。」

在說謊的人,真的能夠打從心底露出這樣的笑容嗎?

我真的不明白。

「更何況,你是我所選擇的人呀。即使自己選擇的對象做出了和我的期望不符的答案,我也必須尊重他的決定。會這麽想並不奇怪吧?」

「選擇?」我有些吃驚地重覆她所說的話。

方才月森所說的「選擇」,似乎和她以往的說法——出於好感而做的「選擇」有幾分不同。

語意或許比較接近「托付」?

「你誤解了一件事。」

「我誤解了什麽?」

「你會撿到殺人配方,其實並非偶然。」

「………………咦?」

我不由自主地發出訝異的回應。

「你回想一下撿到殺人配方當天的情況。」

我不可能會忘記。那是在放學後的教室所發生的事情,我從月森掉在地上的筆記本中,撿到了殺人配方。

下一瞬間,她輕笑了一聲。

「不是我在自誇,不過,我可是個很小心行事的人喔!你認為這樣的我——」

她在這一刻所露出來的表情,大概會烙印在我腦海中好一陣子吧。那是一張殘酷又美麗到令人暈眩的瞼。

「——有可能會將殺人配方這麽重要的東西弄丟嗎?」

這是不可能的,她絕不會出現這種失敗的舉動。

因為,在這個世上,月森葉子是我認識的人當中唯一完美的存在。

那天放學後,我去參加定期召開的幹部會議。那是班代必須出席的定期會議。男生班代由我擔任。那麽,女生班代呢?

就是眼前的她。

回想起來,在那天的幹部會議結束後,月森便匆匆從會議室趕回教室。她應該是為了趕回去準備,以便打造出讓我能夠「偶然」拾獲殺人配方的情況吧。

為何我未能察覺這麽基本的事情呢?隔天早上,她佯裝在尋找配方的動作,或許也只是一種演技,只為了表現出「偶然」遺失了配方的感覺。

看樣子,我似乎從一開始就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了。這種屈辱好比是足以讓手腳麻痹的恐懼感一般。詫異的我,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月森輕笑著,從我身上爬起來。

「對我來說,沒有無法稱心如意的事情。只要我有心,沒有東西是我無法取得的。最後的結果,總是能夠如我所願。」

就一般的看法來說,這是個極為自大傲慢的發言;然而,若是出自於月森葉子口中,感覺便只是在陳述一個平凡無奇的事實。

「可是,你不覺得這樣的人生很無趣嗎?不覺得了無新意嗎?這種人生有意義嗎?」

她定向披肩落地的場所。

「如果已經知道禮物的內容是什麽,就不會感到半點興奮了。」

她微微垂下雙肩。

「但是,我選擇成為大家心目中的那個月森葉子。要表現得像一個模範生並不難,而且能夠響應他人的期待,感覺也不壞。」

她撿起地上的披肩,再次將它圍在肩膀上,隨後以芭蕾舞者般輕快的腳步走到我的臉旁邊。

一陣黑影完全掩蓋了我的視線,仿佛會讓人誤以為是雲朵遮蔽了月亮的光芒。雙手叉腰的她從上方窺探著我的表情。

「你想知道我把配方托付給你的原因嗎?」

當她以這般別有企圖的表情開口詢問事情時,答案絕對不會是什麽令人愉快的東西。關於這點,我已經清楚到厭煩的程度了。

「因為,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你看起來是『活得比任何人都無趣』的存在呢。」

她露出一臉尋獲失物時的表情。我將視線從她身上栘開。

因為她說中了。

如她所見,我一邊感嘆著這個世界的無趣,一邊活到今天。在無趣的日常生活中,妄想是我唯一的慰藉。

我撿起落在腳邊的殺人配方,隨後也站了起來。

「真的是超乎我的期待呢。跟你之間的對話讓人覺得很刺激,和你在一起的每天也十分令人興奮。我第一次遇到能夠讓自己這樣心跳加速的人。錯不了,這個人就是我的『真命天子』——我馬上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所以,我很輕易就迷戀上你了呢。」

也就是說,一切都在她的計劃當中嗎?面對殺人配方這種完全迎合自己喜好的誘餌,愚蠢的我也完全上鉤了嗎?

我拖著沈重的腳步回到方才的柵欄邊,仿佛那裏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一般。從腳步聲聽來,月森似乎慌慌張張地追了過來。

「……啊。」

柵欄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身旁的她伸出雙手在柵欄上奮力敲打,上半身使勁伸向漆黑的空中。隨後,她意識到這似乎已經無法挽救,便將雙手從柵欄上移開,轉身看向我。

「……這樣好嗎?」

我的右腕筆直地伸向柵欄的另一側。

白色的紙飛機在夜空中描繪出一道拋物線之後,便緩緩地朝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下降。最後,紙飛機終究會降落在山坡的某處,在經過長年的風吹日曬後,回歸腳下的這片土地吧。

「這樣就好,反正也已經不需要它了。」

我也一樣。會想要探求殺人配方的真相,並非出自於正義之情。

「難不成,你終於願意相信我的清白了嗎?」

我轉身看向面帶微笑的她,冷冷地說道:

「你是傻瓜嗎?我當然還在懷疑你啊。」

她一臉疑惑地瞇起雙眼。

「我不懂,那你又為何要把殺人配方扔掉呢?」

「誰會相信這種亂七八糟的說法啊?如果警方問到你殺害雙親的理由,我該怎麽回答?警方會接受『大概足因為她想殺就殺了吧』這種說詞嗎?」

若不深入了解她,便很難理解她的犯案動機。除了熟知月森葉子真正面貌的我以外,隱藏在背後的原因,恐怕沒人能夠接受吧。

「可是,無論發問的人會不會相信,應該也只能這麽回答了吧,不是嗎?因為這是你所導出的答案呀。」

月森以含混帶過的語氣說著。於是我搖搖頭回答:「愚蠢透了,這種答案只會讓自己丟臉罷了。」

當我將殺人配方作為最後的王牌,亮在月森眼前時,所有的魔法便在一瞬間消失了。

我察覺到殺人配方「不過只是一張紙片」的事實。

我發現,曾經被我視如珍寶的殺人配方,本身其實並沒有任何價值;因為它是「月森葉子的殺人配方」,才得以被賦予價值。

這時,我已經從一直被月森玩弄於股掌間的沖擊之中站起來,而衍生了別的情愫。

雖然這十分不合乎我的作風,不過,這股感情或許可以稱為「保護欲」吧。

月森表示,她之所以會將殺人配方托付給我,是因為我看起來像是「活得比任何人都來得無趣」的存在。依她判斷,如果是我,必定會對殺人配方這種刺激的存在表現出興趣。

盡管這並非出自於我的本意,但我似乎還是為她帶來了相當大的樂趣。

簡而言之,她和我同樣都是渴望在平凡的日常中尋求刺激感的存在。從這方面來看,在我未曾察覺的時候,我們的利害關系其實便已經一致了。

然而,我對此卻有著不同的見解,所以才不願乖乖就範。

——我感覺到,殺人配方的存在,或許讓月森感到手足無措。

她動搖了。在發現很難與平日的母親串聯在一起的殺人配方後,月森遠比自己所想像的更要來得困惑。或許她下意識地持續思考該如何以自己的方式,來阻止眼前的事態惡化吧。最後,終於發現了我這個存在,而將殺人配方托付給我。

這並非是向我發出求救訊號那般強烈的表現,或許只是代表她想跟我共同分享這個情報吧。總而言之,月森或許只是希望能夠有其他人得知殺人配方的存在。

想要一個人承擔這個包袱,的確定過於沈重了些。

或許只是我多心了也說不定。不過,既然這種想法已經油然而生,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一瞬間,我將所有的負面情緒拋諸九霄雲外。

對方可是那個月森葉子。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我認識的人當中唯一完美的存在。這樣的她卻露出了宛如年幼少女般的驚慌模樣。光是想像,就足以讓我的心跳急劇加速。

這樣的她,不是挺可愛的嗎?

我瞥見月森身後那座鐘塔上的鐘面。

「已經過了午夜零時了啊。」

聽到我的低語,月森趕忙回過頭來望向鐘塔。身上那襲連身裙的裙擺仿佛陽傘般旋轉起來。鐘面上的時針,早已走到12的位置。

「真是打擊呢。我竟然錯過了這麽重要的一刻,讓人好後侮啊。」

她表現出十分沮喪的反應。這可是相當罕見。

「其實今天是我生日呢。我原本計畫要在指針走到12的同時,向你提出各種要求……

「生日快樂。」

在她提出什麽麻煩的要求之前,我搶先獻上這句話。

月森稍微整理了一下發型,以及連身裙上的皺折之後,開口喚道:

「嗳,野野宮同學。過了零點之後的今天,剛好是我的生日呢。」

她帶著滿面笑容,轉過身來面對著我。

「我剛剛已經祝你『生日快樂』了,你沒聽見嗎?」

「我有聽見呀,所以雖然遲了一些,我還是要向你說聲『謝謝』。不過,我希望除了口頭上的的祝賀之外——」

「我拒絕。」

「我還沒說完呢。你嘻該好好把別人說的話聽到最後啊,野野宮同學。」

「月森,有一件事你還是記住比較好。我並沒有善良到明知你會提出令人不安的要求,卻還是老實聽你說完。」

「你不要這麽擔心嘛,我不會向你要求什麽昂貴的禮物。雖然說是禮物,不過正確來說,我想要的應該是一種回憶或紀念吧。」

「拜托你,只要答應我這個請求就好了。這是我一年僅僅一次的願望呢。」

明年到底會做出什麽樣的請求呢?想到這個,讓我現在就開始憂郁了起來。

雖然嘴上說著「拜托」這類懇求的字眼,但月森的雙手卻像手銬般緊緊握住我的手腕,顯示出她會堅持到我答應為止的態度。

「……我知道了啦。不過只能照一張而已喔。」

想要讓頑強的她乖乖放棄,便必須付出同等程度的勞力代價。早已學到這點的我,很快便主動投降了。

「我好開心呢。」月森十分高興地拍起手來。隨後她提出「我們到鐘塔前面拍吧」的要求,不等我同意,便徑自拉著我的手向目的地走去。

這個木造鐘塔的高度大約是我們的三倍,表面塗著一層厚厚的白色油漆。

「要站在哪裏比較好呢……」月森口中喃喃有詞地研究著拍照的位置。在我對她說「站哪裏都無所謂吧」之後,她生氣地表示「不行,因為機會只有一次啊」。

接下來,月森又趁勢問道:「還是說,你願意讓我多拍幾張呢?」所以,我只能在默默地靠在鐘塔的外壁上,等待她選出最佳位置。

最後,月森終於選定了地點,滿足地說著「嗯,就選這裏好了。這裏感覺最好呢」。不過,在我看來,實在不知道她所指定的位置有何特別之處。

「這邊。」月森向我招手,於是我站到她的身旁。

隨後,她緊緊地貼近我。緊密的程度比以往都要來得大。再加上連身裙單薄的質感,讓人感到一股仿佛這層布料不存在的真實觸感。

月森使勁伸長拿著手機的那只手臂。在我發出抗議之前,她便吩咐道:「如果不靠近一點,就沒有辦法照到完整的臉了。」因為我的手臂比較長,由我來拍攝或許比較不費力,所以我便從她手中奪過於機。「按這個鈕就行了吧?」我開口問道後,月森伸手取下肩上的披肩,對著我說「你等一下喔」。

我伸著手臂,正想看看她有何打算時,卻發現她將披肩蓋在頭上,並以白色的花朵發夾將其固定住。是因為我一直以訝異的眼神盯著她看嗎?

「久等了。」語畢,她又半開玩笑地問道:「感覺像公主一樣,很可愛吧?」的確,這身打扮簡直合適到讓我忘記否定。

我配合她的提示按下按鍵後,手機發出喀嚓的一聲機械快門聲響。或許是想要趕快確認照片內容,她隨即從我的手中將手機拿了回去。

「嗯,拍得跟我想象中的一樣呢。」月森看著照片,滿足地點了點頭。還不時發出「呵呵」的笑聲。總之她高興就好。

「謝謝你願意跟我合照,我會好好珍惜照片的。」

「說得也是。如果你能小心翼翼地保存它,不讓任何人發現,我也能安心的過日子了。」

我完全不願意去想像這張照片在學校那些家夥面前曝光後,會帶來什麽樣的結果。這種情況下,腦海中最先浮現的就是鴨川一臉面目可憎的樣子。我打從心底希望不要發生這種事情。

「這樣啊,真可惜。我原本想向未來小姐和幹鶴炫耀這張跟你一起拍的珍貴照片呢……」

我有事先囑咐她真是太好了。

「……沒辦法,只好當成手機桌布了。這樣可以在上課時候偷看邊露出微笑,也可以在睡覺前來個晚安之吻。我就一個人享受它吧。」

「我現在馬上把照片刪掉好了。」

「開玩笑的嘛。」看著露出惡作劇般得笑容的月森,我忍不住有種很糟糕的把柄落入她手裏的感覺。

「你要看照片嗎?」

「請務必讓那個我看一下。」

這是一張日後必須由月森來保管的照片,我想至少也該確認一下自己在照片中的模樣。

我彎下腰,將臉湊近她拿在胸口附近的手機畫面。我的耳朵剛好停在距離月森的雙唇很近的位置。

月森仿佛是算準了我確認照片內容所花的時間,輕輕開口問道:

「你看,像不像剛在教會舉辦完只有兩個人的婚禮的新郎跟新娘?」

我凝視著畫面,照片映著兩個彼此互相依偎,看起來感情很好的黑色男性與白色女性。

以月森的說法來看,頭上蓋著白色披肩的女性,看起來有幾分像是披上婚紗的新娘。不可思議的是,對照片中的女性有這樣的認知後,就連身旁的男性,看起來也像穿了結婚西服一般。而完全不相幹的鐘塔,甚至也開始散發出教會一角的氛圍。可見先人為主的觀念真的很可怕。假設像新娘的女性手巾再握著捧花,不管誰來看,都會認為這是舉辦婚禮後的紀念照吧。

下一刻,我伸出手想要搶奪月森的手機,她卻像在空中飛舞的花瓣般巧妙地轉過身子,輕松地躲開我。

「把手機給我。」

「才不要呢。要是把手機交出去,你一定會把照片刪掉。」

「那當然。」

我再次朝她伸出手,然而她輕快地跑開了。動作宛如生著翅膀的小妖精以腳尖在水面彈跳一般。不一會兒的工夫,月森便逃到一段距離外,最後爬到樓梯的上方,朝我喊道:

「野野宮同學~我的手機在這裏喔!」

她像個天真的孩子般站在高處朝我揮手。

露出本性的月森葉子自由而奔放,像我這樣凡事無動於衷的人,絕對應付不來。

「我要回去了。」

真是讓人精疲力盡的一晚。

「等一下!」

面對從滑梯旁邊經過,朝著公園出口走去的我,月森從上方如此吶喊道。我沒有轉身,只是側過頭來看著站在滑梯高臺的她。

「你今天晚上為什麽是一個人?」

在月光照耀下,身披白色薄紗的她,看起來有如聖女貞德般威風凜凜。

「你為什麽不將殺人配方的事情告訴其他人?你應該有過好幾次這樣的機會吧?例如,像虎南先生……就算是一般人不會相信的事情,他也應該能夠接受不是嗎?」

月森的聲音帶著幾分憂愁。

在仿佛能夠聽到耳鳴聲一般的寂靜之中,一動也不懂地望著這個方向的她,眼中應該只有映照出我的身影吧。

我忍不住彎下腰笑了起來。

因為我隨即發現,對我而言,她的體溫簡直再簡單不過了。我總是審慎觀察他人的事情,但卻完全不了解最重要的自己,這樣的我還真是個大笨蛋吶。

現在,我明確地知道答案。

但無論月森葉子是否殺害了雙親、或是殺害了其他人、是有罪或是清白、或是一起看似他殺的案件,實際上卻是由多個偶然交織而成的一場不幸意外,對我而言,這些都不重要。

我將驚訝地擡起一遍眉毛的月森置入視野的一角。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啊……」

我對著夜空大聲喊道: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懷疑岳恩葉子的人只有我而已。」

不需要其他人,只要有我一個人知道真正的月森葉子就夠了。

最後,一陣透露出興奮之情,如同夢囈般的低語聲乘著冷冷的夜風,傳入我的耳畔。

「……嗯,不要緊的,我果然不會寂寞。」

我轉過頭,望著沐浴在銀色燈光之下的話題。瞬間,我睜大了雙眼。

她臉上露出皺成一團的笑容,看起來仿佛像是哭臉一般。

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才好,於是閉上微微開啟的嘴。我只能將這個不像月森葉子的月森葉子烙印在自己的雙眼中。

突然,她蹲了下來,以完全不在意弄皺裙子或裙底風光被人一覽無遺的動作從滑梯上溜下來,在大地上狂奔,沖向我的背影這個終點之後,緊緊以雙臂圈住我的身體。

月森將瞼埋在我的背上,以悶悶的聲音說道:

「——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懷疑我的人只有野野宮同學而已。」

語氣聽起來十分地開心。

雖然我沒有大方到能夠讓她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抱住我,還不會予以反抗,不過,即使想掙脫她緊緊纏住我的雙臂,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任務。仿佛是束縛我的鎖鏈一般,讓人實在很討厭。簡直就像是現在的我和她之間的關系似的。

我放棄抵抗,嘆了一口氣,同時擡頭望向夜空。

月亮將無數道仿佛蠶絲般的銀色光線灑落一地。沒有實體的光輝最後有如融人大地中一般消失。這樣的光輝感覺像是想要將地面上的一切染成銀白色一般,從未間斷地灑落在地上。

在月光之下,所有的光線都顯得模糊無力。即便是閃耀在夜空中的群星、在黑暗中點亮耀眼光芒的街道,都無法敵過能夠籠罩整片大地的月光。

當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向空中的月亮伸出了手。明明知道那絕對遙不可及。

我在今晚所做出的判斷或許並不正確。之後,我或許會為今晚的事情感到後悔。

不,或許已經連後悔都太遲了也說不定。

因為,我認識了月森葉子。

我仰望著夜空,緩緩地閉上雙眼。

今晚的月色顯得特別溫柔而暖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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